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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 前世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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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 前世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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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似二十六歲時,如他親爹所說,成了衛朝前後數百年最年輕的丞相。他這一生活得極風光,只無妻無子,孤寂到死。

衛朝的疆域廣闊,他一年到頭不是在海陵府替皇帝處理政事,就是在各府州代天子巡狩。

有人罵他是奸相,參他的折子似雪花一樣,多到數不完。

皇帝總讓他歇一歇,他看著面前的至友,想了想還是告訴他,不管他怎麽折騰自己,他也會活到九十九歲。

他兒時不信命,可他親爹信。

後來,他折騰自己到二十歲,他開始認命,跟著他爹告訴他的命格,一步步一個人活到最後。

裴似二十八歲時,朝中無事可做,他開始找事做。

六部轉了一圈,六位尚書被他罷官五個,僅剩的刑部尚書倒不是差事做的好,而是他找到了新的事做。

寫書。

光是書名就堪堪想了五日,最後定下叫《衛朝異聞錄》,專寫他聽過的朝中之事。

垂文和揚采一左一右,委婉地告訴他,現今買書之人愛看風花雪月之事,他寫的這些大抵是賣不出去的。

“我要是賣出去一本,你們一人給我十個銅板。”他說。

兩個隨從面上尷尬,點頭答應。

第一本寫成之時,他早間讓垂文送到書齋,午後他下朝回來,那本書卻原封不動放在他的桌案上。

他生氣垂文敷衍他,揚采說是因為他的書沒寫名字,書齋老板這才沒收。

“不能叫裴無定嗎?”他第一次寫書,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如此多的規矩。

“公子,你若是寫裴無定,豈不是世人都會知道此書是寫的?”揚采勸道。

名字又想了五日,最後定了一個且休子,取自“書咄咄,且休休,一丘一壑也風流”。

那本書在海陵府賣了三個月,無人問津。

他耍賴說是因為海陵府沒有他的知音,讓垂文去找書齋老板,找遠一點的地方賣。

等這本書賣出去時,已是半年後,他整日忙於政事,早將這本書拋於腦後。

有一日,他深夜回府。

垂文匆匆跑來,說書賣出去了,買書之人還想訂他剩下的書。

“十個銅板~”他伸手找垂文要當日的賭錢。

“公子,你這位素未謀面的知音,與你真是天作之合...”垂文從衣袖中拿出十個銅板數給他,心想他那書,寫的連他們都誇不下去,竟有人連訂十年。

裴似三十六歲時,得了一個得意門生,金陵府人士,名杜禮,字不鳴。

終一生,他這個門生與他不是父子,勝似父子。

有人寫書罵他,杜禮會寫書罵回去,文采之斐然,他自嘆弗如。

這個門生哪裏都好,除了管他甚嚴。

譬如,他坐在書房寫書,杜禮總會在旁提醒他,寫得久了會催他出門。

他被他管著,又不好推拒他的好意,每日悶在房中長籲短嘆,埋頭寫書。

第一個十年過去,那位素未謀面的知音又訂了十年。

他開始好奇這個人是誰,他疑心過他表弟,可看他每日圍著夫人團團轉,又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
他還想過是不是皇帝怕他難堪,故意買的,旁敲側引打聽幾次後,皇帝看穿了他的想法,尷尬地說:“無定啊,朕每日看你遞上來的折子就夠了,何須買你的書折磨自己?”

垂文猜是朝中的哪位官員,揚采猜是哪位郁郁不得志的學子。

裴似五十歲時,海陵府的書齋老板某日告訴他,那位知音應是住在金陵府。

因為第一本書是在金陵府的一家書齋賣出去的。

他疑心是杜禮買的,跑去他家問他,杜禮一臉不解地問他:“老師,你第一本書寫成之時,我方十二歲...再者說,我當時家徒四壁,哪有多餘的銀錢買閑書?”

裴似五十三歲時,金陵府出了一位守節三十年的節婦,皇帝知曉他的知音在金陵府,派他去宣旨。

到的那日漫天大雪,他一早跑了幾個書齋問,無一家聽過他的那本書,更別提知音的下落。

那位節婦骨瘦如柴,想來是被夫家逼著守節。

看著向他走來之人,他沒由來問她一句:“一個牌坊而已,不知圖什麽?”

她的聲音幾不可聞,接過他手中的聖旨時回了一句:“我也不知,我這一生在圖什麽...”

金陵府的官場渾濁不堪,那位節婦白日接了他的聖旨,晚間便死在家中,說是為夫自盡。

他看著王大人遞來的折子,氣不打一處來,早不自盡晚不自盡,偏偏在領了聖旨之後自盡。

他們的歹心,昭然若揭。

等他回海陵府之後,垂文告訴他,他這月寫的書,被退回來了。

因為,無人來領書。

此後三個月,他又寫了六本,沒有一本賣出去。

書齋的老板說,他的那位知音,可能已經去世。

那位節婦的夫家極有權勢,竟敢繞過他,將加賞節婦的折子直接送到皇帝的書案之上。

他的至友笑著將那封折子遞給他,讓他看著辦。

好啊,他們既然要加賞,他便賞他們全家一個家破人亡。

正巧,他手中有杜仲武勾結瑞王的證據,他們既然要送死,他正好尋個由頭治他們的罪。

時隔半年,再回金陵府,那個氣派的牌坊建了塌,塌了建。百姓間風言風語甚多,都說是那位節婦死得冤枉,借牌坊伸冤呢。

他帶人進府時,一眼便瞧出枯井有異,一個不用的枯井,木板加蓋,硬石堆積,旁邊還有符咒貼著。

這一家子,個個心裏有鬼。

果真,一打開,屍臭沖天,井底兩具女屍相偎,其中一人的衣裳他見過,是那位節婦。

有圍觀的丫鬟認出,另一人是節婦的丫鬟。

他找來節婦的繼子盤問,幾句後他便招認,是他打死了那個丫鬟,然後將他的嫡母推入井中。

圍觀的兩個老婦人眼神閃躲,他抓她們來問,一個是節婦的婆婆,多年前逼她守節,另一人是節婦亡夫的丫鬟,也是繼子的親娘,三人多年來合謀苛待節婦,謀奪她的嫁妝。

一個節婦之死牽出金陵府杜家不少殺人之事。

聞聽此事,兩位太後震怒,召他入宮,要他嚴懲害人之人:“這位節婦乃是本宮親封,本宮憐她守節不易,誰知這幾個小人竟如此對她!”

其實,若太後不發話,杜家這幾人也是死罪難逃。

他想殺瑞王很久了,好不容易抓到他的罪證,自然會好好利用。

因著杜家一事,他去金陵府的次數多了起來,一來二去,倒真讓他找到那位知音買書去的書齋。

不巧,書齋老板已死,接手之人是他的兒子,剛從廣陵府歸家,一問三不知。

至此,關於知音的線索,全部斷絕,直到他死前那一日。

裴似九十九歲時,送走了世間所有的親人好友。

他這一生,歷衛朝四帝,歸處卻是鳳梧山上一處小小的院落,是他親爹留給他的宅子。

垂文和揚采死在他的九十一歲,杜禮怕無人照顧他,找了不少人上山陪他。

那一日,鳳梧山上來了一位年輕後生,說自己是金陵府人士:“裴相,你要找的那個人,小人已找到。”

據他所說,他接手書齋後,一日整理舊書時,發現一本《衛朝異聞錄》,成書於大巳二十五年。

他找人打聽,才知這本書是有人賣給書齋的,誰人賣的已不可知,但這本書中留了一個人的名字。

“裴相,你瞧,這本書的最後,寫了她的名字。”他翻開書,指給他看。

“李吟娥...”他湊近去看,緩緩讀出聲,覆又問書齋老板:“她是誰?”

書齋老板說他並非金陵府之人,實在不知這李吟娥是何人。

總算在死前得知知音的名字,他笑著感謝他。

裴似死時,身邊空無一人,幾位隨從被他打發去山下買吃食,等回到山上,才知他已死去很久,手中緊緊握著那本書。

八十三歲的杜禮得知消息,拄著拐杖趕上山時,他們已將他放入棺材,只那本書取不出來。

“這本書,怎麽還有?”他記得,自老師的知音死後,他把剩下的書全燒了個幹凈。

“杜相,這書是昨日一個書齋老板送來的,說是寫了名字,叫什麽李吟娥。”隨從趕忙解釋。

“既是如此,那留給老師吧。”

知音難覓,能在死前得知姓名,老師當含笑九泉。

杜禮八十四歲時,回了金陵府,他生於此長於此,卻在高中狀元後,再也未回過這裏。

曾經金陵府杜家的宅子成了一片廢墟,他路過時,聽見裏面有交談聲,他順著聲音走過去,原是杜家的宅子有人買了,他們正商量著將府中舊物扔出去。

“老先生,你的書掉了。”他離開時,有人追上來,非說是他的書。

他接過一看,封面已爛得不成樣。

再一翻開,字跡斑駁,可他卻無端生出一股熟悉之感。

晚間,杜家現任族長引他去用飯,席間有人說起當年轟動金陵府的節婦一案:“你們肯定都不記得她叫什麽,我還記得,叫李吟娥!”

“你說她叫什麽?”杜禮沖上前追問那位節婦的名字。

“李吟娥...”

他掏出懷中的那本爛書,在燭光下一頁頁看過去,果然是他老師的筆跡。

次日一早,他去找杜家族人打聽李吟娥的墳在何處,想替他的老師為她上一炷香。

“她哪來的墳,她爹娘早死了,族長說她是災星,也不準她入杜家祖墳,她的壽盒還放在義莊呢。”那人引他去看她的壽盒。

半大的木頭盒子,已放了許多年,他帶走她的壽盒,送去鳳梧山。

裴似的墳塋夠大,容得下李吟娥這塊小小的木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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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·好大兒·專業合葬人·禮

書咄咄,且休休,一丘一壑也風流,出自辛棄疾《鷓鴣天·鵝湖歸病起作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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